32. 牧马青海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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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高宗显庆三年,隆冬。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牵着一个更小的孩子,拿着一根枯干的长树枝,走在母马群后。十二月的青海湖上覆盖着平坦的冰层,寒风急劲,吹得人和马都睁不开眼睛。小孩头上戴了一顶旧毡帽,裹在骆驼皮斗篷里,脸色发青;男孩穿得更单薄,脸和手上生了许多又痒又疼的冻疮,挠破了便流血。

他们要把这队良种母马赶到湖心的山上,等到来年春天,母马便会诞下健壮的小马驹,可日行千里,名为“青海骢”。又为了避免成群的马将冰面踩踏,母马一般是分批分时赶去的,这两个孩子赶的是最后七匹。他们本该前天就到的。

其中一匹缺耳朵的马低头去舔冰,这是咸水湖,马就爱吃盐。男孩拿树枝打了它几下,它就是不睬,抬脚把他踢了个屁墩儿,还在冰面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小孩像个团子一样跌跌撞撞滚过来,叫:“伽衡!”

伽衡也不恼,拍了拍衣服站起来。他知道马生气了,它们早该吃东西,就因为他们迷了路,一直在饿着肚子跋涉。他也肚子饿,因此相当共情地又走过去,给马挠了半天脖子,好哄歹哄才让马队再次走起来。

“伽衡,”小孩又抓着他的袖子叫了一声,“我们误了日子,鲜卑人会不会责罚呀?”

“要责罚也罚不到你身上,是我赶的马。”

“可是,可是察都设给我们的时候,说这是老马,自会识途。我瞧着它们却像第一次来,是察都设偷懒!他自己不想赶。伽衡,为什么那些鲜卑人在毡房里舒舒服服地喝奶酒,我们要这样辛苦?”

小孩好像相当崇拜这个哥哥,不过两人并非亲兄弟,只是父母都走得早,便由一位汉族僧人代为抚养。这为汉族僧人十年前途径吐谷浑,便留在这祁连山上不走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纵使佛教传入吐谷浑已久,替代了原先的萨满教,这个无名僧人仍不受鲜卑人——吐谷浑的统治民族——的待见,只好与羌人、鄯善人一起生活。

这两个孩子便是鄯善人。他给大孩子取名为伽衡,给小孩子取名为碣磨。

“因为我们是亡国奴的后裔。亡国奴,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碣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师父曾与我说过的,我记不清楚了,你再讲一遍吧。”

好,那便跟你再讲:我们的故乡叫楼兰,是个安宁、富饶、美丽的地方,周围有大片大片的胡杨树,临着蒲昌海。我们的地下有玉,地上结瓜果;我们的牛马骆驼长得最高大,我们的男孩女孩最漂亮。但凡是来往于中原和西域的商旅,从这里经过是最便捷的,我们便招待他们喝酒、唱歌、跳舞,是流着奶和蜜的的好日子。

那为什么会亡国?

因为太美好啦,又太弱小。后来汉人在楼兰的都城设置了他们的西域长史府,把祖先们赶走。祖先们思念着蒲昌海,走到一处新的水源旁,便扎根建国了,取名为“鄯善”,在我们的语言里是“新水”的意思。这样也没有完,魏晋南北朝时大乱,鄯善又沦为隋王朝的一个郡,“国”便不存在了;再后来吐谷浑打过来、占据了鄯善,把鄯善遗民全部抓走当奴隶——就是我们。我们是鲜卑人的奴隶。

“奴隶。”

“对,奴隶。”伽衡面无表情道,“这就是为什么几年前,我娘开玩笑叫我爹‘陛下’,鲜卑人要把他们杀了。”

碣磨打了个寒噤。远远能看见湖岛了,嶙峋的怪石上覆盖着厚厚的雪层,两人不再说话,催马上了岛。僧人和麦岑都在岸边等着,麦岑急道:“你迟了好久!”

此人是伽衡最好的朋友,比他大几岁。伽衡立刻说:“我这就去翻干草。”

“已经翻过了,是干燥的,你快直接去吧。”

僧人抱起碣磨,担忧地直摇头。伽衡将马赶进棚子内,棚子是早来的队伍修的,就地取材,用的石头和羊粪,很坚固;地上的干草也是每天要翻出晾晒的,以免地气湿寒,伤了母马子宫。他犹不放心,取来一块挡风的羊毛长毡,要将每匹湿漉漉的马擦一遍才准进入,擦到第四匹时,一个羌人来传唤他。

“慕容渠靡找你。”

他攥紧长毡片刻,然后把它叠好放回去,跟着羌人走了。僧人和碣磨已经在两堵羊粪墙中间跪着了,慕容渠靡身着驼毛大衣、兔毛帽,阴恻恻地坐在石头上,他飞快地跑过去说:“这批母马本该由察都设——”

这个身份并不怎样尊贵、因此自己也过得不怎么顺心的鲜卑人哼了一声,他的鼻子永远不通气,“你怎样跟我说话的,小獠子!”

伽衡跪下,仰面颇为气愤道:“本该由察都设带来的,他说它们识途!”

“就算它们不识途,那你呢?你去年不也来过这里?你比马还蠢吗?”

“但是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察都设——”

慕容渠靡突然站起来响亮地擤了声鼻涕,用袖子一抹,便来打他。伽衡闪躲过去了,他更为恼怒,一只手钳着伽衡骨棱棱的肩膀,另一只手对着他的脸狠狠抽了好几下,嘴里“小獠子”“鄯善狗”地叫着。但凡母马受了寒,产下的马驹数量减少,他可要受上面的重责,现在只好一味把气撒在鄯善人头上。

脸上本来就有冻疮,这几掌下来,伽衡满脸都是脓血。他猛地抬起头来,嚷道:“那你罚我便是,与碣磨、秃师父又有什么关系?”

“哈哈,老子心里不爽。”慕容渠靡盯了他一会儿,发现最令自己不爽的就是这小子的表情,遂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摁到污脏的雪里去。“谁敢起身,我就把谁丢到结冰的湖里去。”

墙后搭起了毡房,他急着回温暖的房内喝酒,撂下这句话便走了。伽衡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双绿到显的凶残的眼睛望向墙后的方向,小声道:“等我长大,我要把你们都——”

“伽衡。”僧人唉声叹气地打断他,“伽衡呀。”

他不说了。僧人总没个正形,平日里偷酒吃肉,放羊的时候也睡觉,丢了几次羊,回来便被鲜卑人打骂,到现在一条腿都市瘸的。然而对两个孩子极好,教他们写汉字、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吐谷浑没有自己的文字,上层贵族为了与唐帝国打交道,都说汉语、写汉字,近代以来用的比鲜卑语都频繁了;至于说楼兰人,他们魏晋时就已汉化,本族语言萎缩到仅剩些基本词汇,只用来给孩子取名字。

叫他们永永远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什么人。

伽衡以前叫“阿钦河”,意思是“威风凛凛的小马”,僧人听了直摇头,说此名凶险,我给你起个汉名吧。他原来还很不高兴,此名寓意这样好,还是去世的父亲取的,轮得到你一个汉人来指手画脚?后来不管是摔断腿、摔破头还是挨了打,僧人都要提及一句:此名凶险呐。他说那你重新起一个吧。并不是因为真的信了这种说法,只是僧人待他不比父亲待他差,一片苦心,他是愿意顺着来的。

僧人于是给他取名为伽衡,象征安宁、虔诚。当然,什么“静心”“明海”都是差不多的,“伽衡”主要胜在和楼兰语中“阿钦河”的读音相似......我要用厚重的名字来冲和你命中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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