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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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窑山北营。

冷风呼啸,雪如鹅毛。

士兵拖着甲胄兵械匆匆而过,踪迹被随后而至的雪花覆盖。

铁锤声叮咚,掌固兵双手僵硬通红,持具砸落一下便良久不听使唤。

冻裂的口子渗出血珠,又结成暗褐的冰碴,盘踞在枯皱粗糙的手背。

而面前是不知被狂风掀翻的第几个营帐。

他不敢停下来。

西州与漠北交界处,窑山巍然耸立。

此地天气诡谲,终年寒冷,如今又逢深冬,雪一下便是五夜。

崖壁陡峻崎岖,处处关隘绝壁,路窄时甚至只容一人穿行。

这本就不适合扎营,好不容易寻至一山腹,却正处风口,校尉称此地为易守难攻的绝佳之所。但他觉得守也不易。

而在这里停下动作,意味着对山雪的妥协。

它会吞噬一切静止的东西。

想到这,他的思绪被一阵声音打搅。

凝神细听,发现是自己上下牙在打架,咯咯作响,震耳欲聋。

头顶倏然罩住一片黑色,他感到一阵重量,紧接着是带着体温的热度。

他整个人被笼在其中,有一瞬间想,就此死掉算了。

然后是一阵拉力,将他从地上拽起。

他看到校尉紧皱着眉头好像在喝斥什么,但他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只剩破旧的营帐中摇曳着的,微弱跳动的火。

他的校尉发上结霜,厚糙的麻布几乎遮去了半张脸,只剩一双黝黑的眸。

眼睫挂着雪,被气息融化后又冻结在脸上,双手皲裂,牢牢揽着他的双肩。

将他送入帐中后抬头看了一眼天光,拿起钉锤继续修固营帐。

已经第七天了。

距离上一次收到哥哥的传信,约莫是很久以前。

这里度日如年,长昼不尽,她快要失去对时间的估算了。

今日攻势没有前几日猛烈,云梯甚至没有架上岩壁,远眺去只有稀疏的篝火。

如今,那些隐匿在雪影中的突厥人,有三位可汗。

阿史那护叶三子脾性迥异,但皆军功赫赫,近年侵犯边境各小国扩张了不少土地。为管理,也为制衡,他死前封了大小可汗三个。

其中大可汗为阿史那弥鲁,一母胞弟沙钵罗为小可汗。另一位小可汗名颉利,如今率突厥主力军扎营窑山以南。

坐镇主帐的本应是弥鲁,但此次猝然进攻,居然他是先锋。

北营这几支豹师则是颉利亲辖,虽人在南营,但她知道真正的元帅是他。

季融摸不准那人在想什么,兴许是同他们一般累了,又或许在观望。

但她倒宁愿更累一点,好像这样父兄和叔叔那里就会轻松些。

哥哥本是率三万精兵于鹰岩峰设险埋伏,可那日的信中说,弥鲁不知为何知晓驻军方位。

不过援军七日内将至,届时围剿大可汗如瓮中捉鳖,他插翅也难逃。

他言大捷在前,让她莫要心忧。

战事紧要,不过寥寥几字,她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

这信数日前便发出,传到她这也应有两日了。

而越是临近哥哥提的期限,她心中便越是莫名腾起一阵慌恐,数夜惊醒,教她不敢多想。

捷报迟迟不到,季融只能像只蛰伏的雪豹抑制不断翻涌的急躁,静静盘踞在山道,等待伺机而动的指令。

山崖一侧传来窸窣的声响,季融警觉回头,立刻有人上前查看,然后惊叫出声:

“校尉!是都护府的斥候!”

“他居然是从东侧爬上来的......”

雪地晕染一片猩红的印记,一个身材矮小的士兵被抬放上来。

一根残断有臂粗的枝干穿胸而过,连接处结着碎冰,随着动作落下,伤口处却没有血液流出。

麻布兜帽罩着脸,使他近乎一只衔着木条的雪中兽,不怪侦察兵忽视。

季融半跪他身侧,探了探鼻息,片刻后沉默垂手。

抬他的士兵们静立在风雪中,天地之间,只剩雪花轻吻他们的肌肤。

不知多久,她感到浑身血液快在一霎中冻结,却蓦然有一双手闪电般地抓住了她的衣角,力道几近穿透布料。

然后那双手向上摸索,直到扣住了断雪刀的刀鞘。

那里镶着一颗不大的红玉,是她当初觉得好看令刀匠嵌上的。

军营不知有多少人馋她这把刀。

她每每爽快借出时,那些将士们大都也只是爱怜小心地摸摸刀鞘,看看红玉,然后还给她。

再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宝刃配将军,其实俺们只想拿拿菜刀。

那双手陡然卸了力,被季融紧紧接握住,却发现那已不能称作是手。

父亲的亲笔信是在斥候的衣襟中找到的。

字迹无误,有都护府印和元帅私章。他说援军不知何故迟迟未到,季都尉已困于鹰岩峰足足三十天,兵力如今仅有不到两万。

季徵云率兵营救,但突厥十万虎师尽是精兵锐卒,双方皆伤亡惨重,季徵云中箭落马,至今下落不明。

南营为两方主战场,兵力紧张,无暇他顾,他命她带精兵向西侧突厥主帐进发,并同时派出三队骑兵,攻其所必救,直取其胞弟沙钵罗首级,再截断粮草,逼弥鲁退兵。

季融没有时间思虑。

北营到突厥主帐脚程至少六日,云骑军四校尉各点兵三千,带队自南、北、西同时奔出。

前方危机四伏,颉利三十万豹师虎视眈眈,他们只在黑夜中的马背上沉默,咬牙竭力挥下一鞭又一鞭。

季融第三日时遇上了一支鹰师,人数不到五千。她的队伍折损近半,还在山道折断了吹云枪。

创伤透体却草草包扎,那夜高烧不退,她便从马背滚入雪中,冻得伤口毫无知觉,然后提起断雪割掉腰间腐肉。

血不知流了多少,那匹白马被染成了赤红。

关于那一夜,她只记得寒冷。疼痛仿佛已经是感知外的东西了。

后来间断遇袭,急速奔骑带起呼啸的风声,身后闷哼痛呼不断,飞箭穿梭,溅起一片松软的雪。

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只挥刀斩断臂上箭尾,一声急喝,战马继续飞驰。

行至突厥主帐,已是第七日。

帐前尸横遍野,刀戟陈地,战马前蹄踢过铁锈斑斑的校尉头盔,然后踩在突厥战旗上一声嘶鸣,季融知晓是自己来的最迟。

颉利驻守南部,带走大部分豹鹰二师,主帐只留下不足五万兵力。

她迅速锁定营帐,翻身跃进时沙钵罗还抱着掳来的龟兹美女。

他好似觉得胜券在握,和美妾畅想自己的宏伟抱负。

季融面无表情地手起刀落,滚烫腥臭的血洒了一身,她提起尚睁着眼的头颅便向外走去。

云骑军的牙旗插在营中,突厥兵又见小可汗身死,登时茫然四顾。

一旁粮仓大火,狼烟直冲云霄。

后来弥鲁断粮正欲退兵,程霖率援军姗姗来迟,于是窑山一战,歼灭突厥大小可汗,擒获虎师三万。

颉利妻女被俘仓皇退兵,临走时一发毒箭断了季徵明一胫,季家折损三员大将。

至此,一场血战偃旗息鼓。

季融找到季长风时,他和叔叔的尸身躺在一起。

季徵云的头颅不知所踪,哥哥被开肠破肚,里面尽是雪水树皮,还有混着血气的焦土。

听说那三十多日弥鲁几次招降,哥哥嗤之以鼻,叫使者将云骑军的旗帜送过去一面,问他们降不降。

弥鲁震怒,但久攻不破,云骑军于崖上誓死抗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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