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苏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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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十九年,正处伏日,刚过辰时。大片曦光洒在绥都运河上,空水澄鲜,浮光跃金。

两层阔气的画舫影影绰绰,由远及近,此船以松木为龙骨,两舷侧板绘流水纹,桅杆旗帜上竖着“颜”一个大字。明眼人一瞧便知这是从南边而来——江阜颜氏的船。

二层船舱内,青黛端着鎏金的盤匜软手软脚地跟在一个有些肥硕的婆子身后,那婆子伸手掀开隔间前的层层逶迤幔帐。

蓦然映入眼帘的是美人榻上的少女。

她侧身而躺,此刻睡得正酣,右手还半握着一本翻开的游记,书页被手肘压折过几页。

忽而微凉江风拂过,书页随风翻卷酥响,隐约露出半幅西北大漠孤烟图。

身上的锦衾被她梦中蹬下一半去,一身单薄的云锦寝衣,睡得松松垮垮,圆润玉肩半露,无端显出几分娇憨春色。

婆子见状,下意识锁紧双眉。

后面的青黛见庄嬷嬷如此神色,便知不妙。

她们这趟要从江阜到国都——绥都去,临行前,夫人怕小娘子在绥都失仪,特意叫上庄嬷嬷随行。

因娘子体弱,即使走抄了近的水路,也断断续续行了两个月才堪堪将至,而娘子也被庄嬷嬷板着脸训了两个月。

思及庄嬷嬷对娘子举止的严苛要求,青黛忙侧过身,将手盆放在了靠着船壁的台几上。

随即她快步来到榻前,俯身轻唤了声,“娘子,快醒醒,前面就是绥都了。”

颜沅闻声,眼皮微动,羽睫颤抖忽闪几下,随后抬起,露出一双蕴水含清的杏眼,只不过此刻朦胧惺忪,无端显得有些乖。

对自家娘子的美貌,青黛早已见怪不怪。

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娘子注意形象,便去一旁拧了帕子过来给娘子净脸。

上一瞬,梦中的颜沅还身处西北之地,狂风裹挟着沙砾刮在脸上的触觉是那样真实。

可惜的就是她天生心疾,从未出过远门。这趟去绥都,算是她行过最远的路了。

她还有些恍然,愣怔了几息才缓过神,随后一骨碌坐起身来,仰头朝着庄嬷嬷笑了,脸颊上绽开两个小梨涡。

她眨了眨眼睛,声音软糯的像是沾过蜂蜜,“嬷嬷,我还困呢。”

瞧着颜沅这副乖巧模样,庄嬷嬷的心肠不自觉软下来。毕竟她也是看着颜沅长大的,这孩子长到这么大遭了不少罪,成日在药罐里泡着,小时候又那般……

她冷着脸,却用粗粝的手耐心地帮颜沅整理衣衫,语气带着些许责怪,“娘子,昨夜又看这些杂书到几更天吧。”

说罢,她凌厉的眼风飞向青黛。

青黛连忙垂头,避开庄嬷嬷的视线。

娘子那般难缠,不想做什么也不直白拒绝,总能想出有千万个法子糊弄过去。想做什么就悄无声息地做了,连夫人都拿娘子没办法,她更管不住啊。

颜沅轻扯了扯庄嬷嬷的衣角,“嬷嬷,是我睡不着,不关青黛的事。”

庄嬷嬷无奈地叹了口气,才道:“娘子的身子怎能总熬到那么晚,再说,被子也要盖好,小心害了风寒。”

似是想起什么,她又板起脸,语重心长道,“咱们要去的安国公府可是顶顶尊贵的地方,娘子到了那处,万不可如此没规矩。”

“若生了什么差错,旁人少不了要笑话娘子,到时候又会带上夫人,想当初夫人那可是安国公嫡出的女儿,还是府上的独女……”

她说着说着,已经苍老沉稳的面容上难得露出几分自得之色。

那边的颜沅已经在青黛的服侍下开始洗漱了,这样的话她已经听庄嬷嬷说过许多次。她父亲、母亲相识的经过,她都能背下来了。

她母亲苏氏宜姝是如今安国公的嫡亲胞妹,府内老夫人的亲生女儿。

当年,尚未出阁的苏宜姝偷溜出去玩,恰好遇见颜氏的小公子颜安楼,二人一见倾心,许诺终身。

一个是钟鸣鼎食,公主下嫁进来当儿媳的勋贵国公府,另一个虽是江阜首富,可世家与商户间不啻于天壤之别。

可苏宜姝不在乎,她作为家中幼女,从小被娇惯长大。

当时的安国公及其夫人也管不住这个女儿。她不顾家人们劝阻,甚至以绝食相迫,终是得偿所愿。

本是尊贵无双的世家女,却嫁做商人妇,这件事在当时的绥都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安国公府也一时沦为世家笑柄。

当初老安国公虽同意了这桩婚事,可顾及面子却也放下狠话,不再认这个女儿。

但苏宜姝还是执意嫁去了江阜。不同于话本子里的桥段,苏宜姝不曾后悔,颜安楼也不曾负心。

夫妻二人相伴二十余年,情意甚笃,育有一子颜南轩,一女颜沅。这些年一家人在江阜过得很是不错。

可如今……颜氏因商户的身份寸步难进,生意场上也因没有靠山而被人打压,家族传承下来的缬布(染布)法子也出了些差错。

颜沅之兄寒窗苦读十余年,打算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扶持家族。

加之颜安楼的亲妹妹,即颜沅的姑母前些年机缘巧合下入了宫,也需要有个娘家人在前朝扶持些。

颜沅刚及笄,其母就去信安国公府,打算拜托自己的母亲给颜沅寻一门绥都内的婚事,以便将来全家搬至绥都。

虽老安国公病逝前,苏宜姝也曾归家,两家未断了走动,但如今颜沅去安国公府还是有些尴尬的。

她如今只是商户女,纵使江阜颜氏有钱,可在绥都世家看来金银那也是俗物一堆,颜沅更是择亲的下下选。

这也是庄嬷嬷紧盯颜沅的缘故。颜沅从小病弱,也被养得骄纵了些,若是行为举止再出了什么差错,婚事只怕愈发艰难了。

庄嬷嬷正说得起劲,却见颜沅和青黛已经开始挑选起衣饰,她连忙停嘴,拍了自己的头,“诶呦”一声,忙着说:“夫人给娘子准备好衣裙了,且等奴婢去拿来。”

颜沅闻言有些错愕,母亲怎连这样的小事都准备周到了。一旁的青黛笑道:“夫人果真处处惦念着娘子呢。”

片刻后,颜沅忍着困意,换上了一身浅蓝色底白玉兰花连烟月华裙。

庄嬷嬷给她仔仔细细地梳了个坠马髻,头上簪了个珍珠玲珑八宝簪,又抚平她衣上的褶皱,顺势将一个白玉镯子套在她手上。

一行人刚拾掇好,船身就剧烈颠簸几下,抛了锚,靠岸了。

众人悬在半空的心也落了下来,在路上漂泊了许久,终是到了绥都的码头。

颜沅带上轻纱帷帽,被青黛扶着走下画舫。

安国公府的马车是早早在此等着的,打头的是老夫人身边最有脸面的常嬷嬷。她发鬓斑白,用头油抹得利落,连根头发丝都没落下来,瞧着便是个极精明的人。

岸边吹来带着腥味潮湿的风,吹动了颜沅的帷帽,连带着满头微卷青丝也随风摇曳,隐约露出靡颜腻理的小半张脸。

颜沅常年喝药,对味道甚是敏感,那股闷热带着鱼腥的味儿直往她鼻子里钻。

痒意从嗓子眼爬上来,她拿起手帕掩唇,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庄嬷嬷担忧地拍着颜沅的背,断断续续的咳声也唤回了常嬷嬷的思绪。

瞧着颜沅的打扮,常嬷嬷脸上褶皱的角度更真切了些,“表姑娘快上马车,歇一会儿……等老夫人见了您呐,一定会高兴的。”

庄嬷嬷年轻时与常嬷嬷是旧识,多年未见也生疏了些,可她眼珠一转,想着去打探打探消息,便随着常嬷嬷同坐后面那辆马车去了。

……

紫苏一把掀开最前面的马车帘子,蹦着上了马车。她是颜沅身边另一个侍女,年纪尚小,心直口快。

此刻她嘟起嘴,气鼓鼓地说:“苏家明摆着没把娘子当做一回事儿,连个主子都没来。”

青黛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小祖宗哦,下次说话注意地方,若是被人听见了,还以为娘子如何不满呢。”

紫苏讪讪,也悟过来自己失言,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二人转头看向颜沅,却见她坐得端正,莹白的小脸因着刚才的咳嗽微微泛红,垂眸叫人看不清神色。

青黛、紫苏便都噤了声,娘子刚及笄,夫人要将她送来绥都,属实有些仓促。

想来娘子也是不愿的,在家中,娘子是全家的掌上明珠,整个江阜地界随她折腾。

到了绥都,即使是自己的亲外祖家,可娘子人生地不熟,终究算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

自此一路沉默无言,只余马蹄踢踏落地夹杂着辚辚车轮声,枣红色的骏马高扬着头,稳稳地拉着车厢,驶过人声喧嚣的朱雀大街,向着权贵扎堆,寸金寸土的拱辰街而行。

马夫微勒缰绳,骏马嘶鸣声随之响起,马车停稳在安国公府的侧门。

常嬷嬷:“表姑娘,这就到了。”

车厢内传出一句应答,紫苏先利落地蹦下来,接过颜沅的手,扶着她下了马车。

颜沅抬头,虽是安国公府的侧门,却也是描金牌匾,庄严肃廖。

常嬷嬷领着颜沅一行人进侧门,穿屏门,又绕过雁翅影壁,走过垂花门后的抄手游廊。

颜沅隔着层纱瞧清了自己母亲长大的国公府,粉墙环护,飞楼插空,可谓富丽堂皇,雍容华贵。又辅以佳木茏葱,就连游廊也是白石为栏,处处彰显着贵气。

她只得在心中感叹:到底是有权势,纵然颜氏再有钱,也断断不敢如此露财。

若是颜府也这般奢靡,有钱却无权,只会平白惹人妒忌,境遇恐比当下还不如。

思绪转瞬间,她又想起在宫中没有家世支撑的姑母,近日萦绕在心头的郁气也散了些。

颜氏是该有个官身了,兄长苦读,而她提早来绥都,争取将颜氏的布庄开到这处,能为家人探探路也是好的。

苏老夫人住在四喜堂。院前守着的小丫头探头探脑隔远就瞄见常嬷嬷带着表姑娘回来了,她忙跑进屋子里去通报一声,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令夏很快迎了出来。

隔着帷帽,令夏看不清颜沅的脸,却已惊叹于小娘子周身的气度,只觉到底是老夫人嫡亲的外孙女,养在南边更是添了钟灵毓秀之气。

颜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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