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时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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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塞北连片草木枯黄,远方雪山悬白,秋风肆起处,一只鸣叫的隼凌云而上。

谢玉敲一身素衣,一柄长剑,抱手立城门之上,神色清冷,看着城楼下乌泱泱的永安军。

这座大漠边城早已被铁骑金戈扫起漫天黄土,耳边是呜咽的风沙声,稚声啼哭不止。枯色的城门厚重深沉,镂花顺年岁攀附,被稠血尽染,牌匾灰蒙,荒芜与辽阔连片。

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隔了太远,远到谢玉敲瞧不真切。

但那同样一身素衣的净白少年郎,在一众血红甲胄中却是分外显眼,他手里的长弓泛着森冷寒意,直透她心间。

她与他,本是青梅竹马,世人所道的金玉良缘,佳偶天成,怎知走至今日,却是兵戎相见,落得这一生一死的结局。

思及此,谢玉敲敛眸,清丽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永安王宋云遏,我奉清帝命,特前来此与你们谈判。”对阵了好一会,她率先开了口,声色冷淡。

只是谢玉敲话里说的是谈判,模样倒更像是要底下这群疲乏不堪的永安军彻底降服。

但——

话音刚落,她只听见一声冷笑融进风沙声中,紧接着那少年郎轻身跃上马,折腰弯弓,松散的锥髻随风掉落,发丝尽散间,他那弓箭已然对准了立于城墙之上的她。

然后那熟稔的声音撞进耳间:“要我宋云遏降服?谢玉敲,你想得倒挺美。”

下一刻,弓满箭出,军鼓振动,旌旗扎进沙土。

漫天是雾蒙蒙的乌血,隼也跟着坠落云间。

十里外的古寺,晨钟刚敲过三回。

谢玉敲猛地从床上惊醒。

接连急促地喘了好几口气,她才渐渐平复心跳,单薄素衣袖口随着拂去细汗的手滑落,露出段玉腕。

一场莫名倾扰的噩梦,真实得可怕,竟惊出她一身的冷汗。

不过辰时,暴雨却已逼近,云压得极低,雾气四绕的京都,窥不见半分天光。

只是,这雨尚未落,湿漉漉的春日泥草香却抢先一步,融进尚未完全清醒的卧房内。

一旁的案桌上,放着盏小巧的芙蓉玉炉,舒融的玫红色,点的却是清冷淡雅木叶熏香,在这春寒料峭之际,平添了一股闲散自得的意境。

恍了好一会,谢玉敲才慢慢从那沙土飞扬的塞北荒唐梦里醒过神。

她套上薄衫,纤细的指尖绕过耳后,将散开的发丝挽成小髻,倦乏地倚在床座边。半晌,她再度抬手,半拢微掀的襟口,袖口滑至肘间,一株彩笔绘制的桃花,从那凸起的细白腕骨上,顺着筋脉攀至襟衣里处。

布料轻软,发出细微簌簌声,打破一室沉静。

养娘蕙姨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听见屋内传来声响,知道自家小姐已经醒来,她轻声叩门,细柔的声音透进卧房:“小姐,今日倒寒,可要多添件绒衣?”

“阿娘,替我拿那件月白旋袄来吧,今日是皇伯伯寿辰,理应穿得素净些。”谢玉敲温婉笑答。

门口接了声。

不多时,双颊爬满细纹的女人便推了帘进来,看向床上不过年方十八的女孩,她眉间微微皱起。

谢玉敲虽身着素衣,生的却是明艳艳的绝色,未施粉黛也难掩轻盈灵动的如画眉目。

本是含着金汤钥匙出生的人,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地,“前宰相千金”的身份,清帝特赦的罪臣之女,日子过得是如履薄冰。

这般想着,她心里担忧更甚,却瞧见床上的姑娘已经起了身,做好了净脸入宫的准备。

“不必替我忧虑。”谢玉敲熟稔地替蕙姨抹去皱起的眉,“阿娘,您心里要想着,我今日只是进宫赴宴,不会有事的。”

姑娘笑容似三月春光,压实了蕙姨心中的不安,她添了点笑,道:“小姐,我明白。但阿娘打心底的,还是希望你能顺顺遂遂。”

毕竟这宫中妇人女娘甚多,不免有些爱嚼口舌之人。

何况谢玉敲自幼知书达理,受的是三纲五常的教育,性格素来恬静善良,更不爱与人争论。

若放在从前,那些人自是因她父亲是宰相谢西山的缘故,事事都得礼让她三分。

可如今,墙倒众人推。四年前,谢西山因贪墨和谋逆的罪名暴毙天牢,连带着相府也被下了诛九族的罪令,府内三百六十余人一夜间被处死。

谢玉敲能从中得圣恩而侥幸活下来,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赐。

却也免不了那些眼舌生在头顶的人,闲来无事总爱拿她编排取乐。

可谢玉敲的心思从来都不在这些无趣的小事之上。

清帝即位已十九年有余,四年前意外染病后,虽龙体抱恙,朝中诸事交由当今宰相朱嶙之手,但其先前所设立的女子科考制度却未曾作废。

谢玉敲得以参加了这一年的春闱,入榜名册将在清帝寿辰三日后放出。

在这朝野倾颓、权相把政之际,谢玉敲不止要做女官,她还要做那雀司台的四大女官之首。

因而较之此事,旁人的眼光和话语便算不得什么了。

沉思间,她从一众豪华的步辇间穿过,走到宫门前正在检验贵胄身份的内侍面前,递上自己的铭牌,“臣女谢玉敲,前来祝寿。”

未等内侍回应,谢玉敲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臣女?谢玉敲?你也配来祝寿?”

她没理会,只是兀自伸了袖袍,等待内侍由里至外的细致身份核验。

不料那娇滴滴的女声不依不挠,直捣耳边,“这可是皇上的大喜日子,你怎能穿得这般寒酸?”

谢玉敲深吸一口气,接过铭牌,侧身看了眼身旁一身华服的人。金翠银珠,李尚书家的女儿果真是一身气派,就连那一针双珠的耳坠也是抢眼的很。

神色也是极为乖张跋扈,就不怕压过宫内的贵人们,惹来一身麻烦。

谢玉敲心里漫起一股淡淡的嫌弃,不禁有些唾弃从前的自己,也不知怎的,是如何能跟这般矫揉造作的李鸢当了那么多年的手帕交。

结果祸端一起,就属李尚书一家躲得最远。

思及此,谢玉敲哂笑一声,不再分半点眼神在李鸢身上,兀自跨了宫门,在宫女的带引下进了长明殿,寻了女席中最为不起眼的一处坐下。

然后捧起面前的清茶,细细啜了一口。

一旁各家女娘陆陆续续进来,窃窃私语地聊着闺中趣事——

“听闻临春楼开了家新衣坊,都是从桐安水乡运来的上等货,质地可好,品相也极佳……”

“如衣坊?我已经去试过了。”

“怎么样?听说公主也差人去过。”

“哎,我还听说……”

谢玉敲本无意多听,却耳尖的在这堆碎话间抓住了一个令她挂心的名字。

永安王宋云遏。

谢玉敲拿着茶盏的手一顿,很快便感觉到有好几道灼热的视线聚在自己身上。

近日,宫中常有传闻,永安王宋云遏即将封地,宰相朱嶙意欲让其去往那苍凉边缘的北漠,以削弱永安军势力。

这也是她清晨会做那场噩梦的缘由——

如若她在宫中唯一的靠山当真离开京都,只怕是日后的路会更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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