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幕 梅菲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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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雪莱依旧睡得很不安稳,恰逢入冬时节,雪片不住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夜空下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哀在这个雪夜蔓延。

雪莱裹紧身上的毛毯,依旧觉得很冷,海兰德总督临走前的脸色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惴惴不安。

雪莱的兄长爱德华比他大十几岁,因为年龄相差过大,两兄弟很少见面,感情并不亲厚,但他还是不想失去这个骨肉至亲。

前些天看到拉斐尔和路德维希别扭地吵架打闹,他其实心里暗自很羡慕他们兄弟间的感情,兄弟间针锋相对也好过相敬如冰,那种甜蜜的负担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亲哥哥身上得到的。

也不知道现在前线军情怎么样,明明路德维希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才让前线暂时停火,自由联盟却背弃约定搞偷袭,希望路德维希把那个叫鲁道夫的将军送上去见上帝。

雪莱胸腔里压抑着怒火,但浑身上下又充斥着颓唐的无力感,因为他只是个无用的Omega,除了在教堂为他们祈祷他又能做什么呢?

在整个珲曼共和国里,虽然法律上宣称人人平等,各种性别都应该享受平等的权力,实际上在这种战争年代,Alpha的潜在社会地位比Beta和Omega都要高,因为他们拥有精神力,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生育能力都比其他性别强。

如今共和国军部的单兵作战武器是一架被命名为“阿特拉斯”的星际机甲,驾驶员进入驾驶仓后,甲胄内部会伸出一根金属探针插入驾驶员的脊柱,读取他们的从神经枢纽中发出的信号,驾驶员便能运用精神力灵活地操控机甲作战。

精神等级越高的Alpha,越能将阿特拉斯的性能发挥到极致,通常情况下,一名战士能将阿斯特拉的性能发挥到80%就算优秀。而更天才的驾驶员,科学院会为他们定制性能更高的专属机动甲胄,这种机甲非常人不能驾驭,甚至连驾驶员本身都有精神反噬和□□崩溃的风险。

例如路德维希的阿瓦隆舰队,虽然直属成员只有不到一千人,但每个禁卫军至少都是精神力达到A级的Alpha,他们的专属甲胄被命名为“阿波罗”,外部造型狰狞又华美,身后有披风一样的悬浮翼,高度达到十几米,头部盔甲上的两只黑洞里总是充满无穷的战斗意志。

他们能释放出一种特殊的高频音波干扰通讯电磁,将敌军孤立在战场上,再逐一击杀。“阿波罗”所到之处让联盟军闻风丧胆,至今自由联邦都对这种信息战术束手无策。

而路德维希本人驾驶的“奥古斯都”更是独一无二的星际机甲,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驾驶,曾经有位五星上校喝醉酒后狂妄地也想登上奥古斯都试试自己的极限,于是强逼研究员为他启动机甲,结果他登上奥古斯都不过五分钟,就因精神反噬变成个痴呆,余生只能在疗养院度过。

与Alpha相比,Beta没有精神力,在社会上更多是处于工蚁的地位,而人数最少的Omega则主要起担任生育的职位,等级越高的Omega越可能生出高等级的A和O。因此高等级的Omega更像是被豢养的金丝雀,他们通常不会接受更精英的教育,结婚后便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很少有人会参与社会生产。

雪莱突然想起拉斐尔也是名等级很高的Alpha,但他却成日无所事事地在外面鬼混,真是浪费大好天赋,如果他也是Alpha就好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门外又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你放开我!我去找Omega你把人给我轰走,现在我出去喝个酒你也拦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是不是有病?有病就去治!”

“呵,你那是在喝酒?你就差和老板互啃起来了。”

“是他扑到我身上的。”

“那你的老二怎么起来的?”

“……我这不是没带钱吗?”

“所以就像个普通站街妓女一样打算出卖自己的肉|体?我觉得我该考虑考虑巴别塔扫黄的工作了。”

这些话听得雪莱极为害臊,他忍不住掀开被子走出房门,站在二楼的扶梯上时,他诧异地看向客室里几乎是扭打在一起的两人:“路德维希,你不是还有三个小时就要出征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前线军情虽然十分紧急,但战舰和机动甲胄还要经过系统的保养和检修后才能出发,军部原定的出发时间是早上六点,墙壁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

路德维希叹气:“是啊,但谁让我有个不省心的弟弟呢。”

雪莱注意到他臂弯里不停挣扎的拉斐尔,他像是喝了不少酒,酒精的作用让他紫罗兰色的眼瞳变得模糊迷离,微寒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但也隐隐约约能闻到他身上甜腻的香气。

晚上的宴会结束后雪莱就没见到拉斐尔,他还以为拉斐尔是和圣座回梵蒂冈了,没想到他居然跑去巴别塔喝酒?

闻到空气中的酒气,雪莱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他晚上才在圣座面前发誓要出家,结果转头去和人喝酒,还醉成这样。”

虽说修士也能饮用葡萄酒,但醉成这样真的有失体统,雪莱有些恨铁不成钢,天知道他多渴望去梵蒂冈做修士,这人能得到圣座的青睐却这么不当回事。

听到敏感的字眼,拉斐尔发起酒疯来:“出家?谁要出家?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他的皮肤冰雪般的素白,两颊因饮酒后泛出胭脂般的红润,满脸酩酊之色,神情中透出隐约的疯狂气质。

路德维希温柔地顺他的背,安慰道:“出家也没有不好的,只是不能结婚而已,有哥哥在,你想当红衣主教,甚至以后想当教宗都没问题。”

“我不想当红衣主教,也不想当教宗,我只想要Omega的信息素,给我信息素……”

“呵呵,那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再让你沾上任何Omega的信息素。”

拉斐尔突然捂住脸,受伤似的喃喃低语:“我生来是做什么的?我真不明白把我生来是做什么的,讨厌,讨厌他,也讨厌你……”

他的头发和脖颈处都沾有从外面带进来的雪片,室内的温度使雪片融化凝结成水珠,苍白的长发湿漉漉地黏在他瘦削的脸庞,失神的双眼哪有半点妩媚的神韵,根本不像那个在庭院里喂猫的男人,简直像个可怜迷茫的孩子。

即使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疯,雪莱的心还是因为那惨兮兮的呻|吟抽动了一下,甚至想上前好好安慰他。

但有人的动作比他快了一步,路德维希抱住自己的弟弟:“你生来就该是做我弟弟的。没关系的,不结婚也没关系的,无论以后哥哥住在哪里,我都会在家里给你留一个房间的,时刻给你准备好你最喜欢的草莓蛋挞。我们是最重要的家人,哥哥永远爱你,我们永远住一起,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真是感人的兄弟情。

雪莱羡慕地看着这对相拥的兄弟,为他们的兄弟情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不知是听到什么敏感字眼,拉斐尔敏感的神经瞬间分崩离析,他猛地抬起手:“闭嘴,贱人!”

“啪——”

凛冽的耳光猝不及防地抽在路德维希的脸上,毫不留情。

路德维希伸手摸了摸打歪的脸,稍长的黑发挡住他的半边脸,湛蓝的瞳孔里看不出多余情绪,平静得像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

雪莱惊叫出声,下意识地上前关切地询问道:“你,你没事吧?”

路德维希没有搭理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坐在沙发上身体不停颤抖的拉斐尔,他身上那股温和的气息骤然消失殆尽,眼神是毫无波动的幽深。

拉斐尔发出急促的喘气声,消瘦苍白的面孔上隐约带着几分疯狂的气质,眼中透出刻骨的怨毒。

楼上传来开门的声音,玛蒂尔达本来已经睡着了,听到客室里的争吵声后,她穿着睡衣就从房间冲出来,看到路德维希脸上的巴掌印,她刀子一样的眼神嗖嗖地刺向拉斐尔。

她眼神冷冰冰的:“你以前怎么在外面鬼混我都懒得管你,但圣座既然已经宣布要为你举行宣誓仪式,你以后再在外面鬼混,小心枢机会的那帮老头子弹劾你。拿你哥哥出气有什么用?反正事情都已经定下来了。”

看到玛蒂尔达时,拉斐尔的意识好像清醒了几分,他目光冷冷:“我早说了我不去梵蒂冈,路德维希非要逼我去,他舒舒服服结婚,让我去当修士,凭什么?”

“凭什么?你两年克死三个未婚妻,谁还敢嫁给你?”

“我都死了三个未婚妻,当了三回寡夫,你居然还想让我再守活寡?你想得美。”

“哼,那你就在圣廷鬼混吧,圣座如果把你吊死,我可不会让路德维希帮你求情的。”

“我没犯过罪,反正第一个被吊死的绝对不会是我,你猜我会不会向圣座举报?”

“举报?你想告我什么?你去!我怕你了?!”

玛蒂尔达突然情绪激动地尖声叫出来。

“呵呵,我又没说是你,你怎么还对号入座起来了?你有犯过什么罪?”

“我没犯过罪,你吓不到我的,我不怕你……”

玛蒂尔达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俏丽的面容因极度愤怒而扭曲,她直直地盯着沙发上的男人,拼命颤抖的双唇似乎要吐出什么话。

拉斐尔呵呵地轻笑出声,他没骨头一样抱住身边的软枕,将脸贴在柔软的丝绸枕面,发出近乎呻|吟的喃喃低语:“茫茫人海中,只有你是我的精神支柱。如今你已经离开,融进那一片夜色,我多么希望你能抚摸我,把我带走……”【1】

完后,他口中开始轻哼起不知名的曲调,悠扬动听。

嗯?他这番无厘头的话有点耳熟,雪莱在脑海里仔细翻找看过的书,想找到这句话的出处,但玛蒂尔达持续的尖叫声却打断他的思绪。

“闭嘴!你不许唱!不许唱!”

“呵呵……妈妈不是最喜欢听我唱歌吗?”

“玛蒂尔达!”

公爵也从房间里冲出来,显然他也是刚醒来的,身上还穿着睡衣,见玛蒂尔达张牙舞爪地要扑上去要打拉斐尔,他连忙从背后抱住她的腰,半强迫式地把她抱上楼。

“你抱回家的小怪物!他,他要杀死我!不是、不是我的错,是他先叫我母亲的,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拉斐尔吓唬你的,你是他母亲,他不会怪你的!”

玛蒂尔达忽然崩溃地大哭起来,仿佛是想到极其恐怖的事情,瞳孔剧烈地收缩,她痛苦地捂住头,身体像泥一样瘫软下来:“我头好痛,好痛……放过我,圣,圣座……”

在她尖锐的哭声中,拉斐尔没骨头似的趴在软枕上,瘦削的肩膀不停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像哭又像笑的古怪声音。

雪莱被眼前这幕阴森诡异的场景吓得说不出话来,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恨不得刚才没出来过,这家人感觉精神都不正常。

公爵满头大汗:“路德维希,还不快把你弟弟带回房间,他发昏了!给他醒醒酒!”

路德维希抓住拉斐尔的手臂,把他往房间带:“母亲,他喝多了,你别和他一般计较,我去给他洗个澡。抱歉,雪莱,让你看了笑话。”

不过十几秒钟,原来吵吵闹闹的客室瞬间被清空,只留下雪莱一个人站在原地,苍绿色的窗帘随夜风起起落落,空旷的客室显出几分空寂。

看完这场家丑大外扬后,雪莱心神不定地回到房间,内心直发愁:公爵的家事还真是乱七八糟的,不过拉斐尔原来是有未婚妻的吗?而且还是有过三任,但全都意外去世那也太巧了,不会是有人蓄意谋杀吧。

还有,拉斐尔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雪莱惴惴不安地躺在床上,他思来想去就是想不出那句话的出处,只好在心里默念完一段玫瑰经,这才浅浅睡去。

“哗——”

水声在空旷的浴室里响起。

放好洗澡水后,路德维希把拉斐尔的身上的衣服都脱掉,让他坐在浴缸里。

路德维希自己也脱下外衣,解开拉斐尔束起来的高马尾,用指腹轻柔地按摩他的头皮,再用温水慢慢打湿他的长发。

轻柔专业的按摩手法让拉斐尔舒服地眯起眼,他满头泡沫地坐在浴缸里,任由路德维希为自己贴心服务,舒服地直打哈欠。

他这幅猫一样的姿态让路德维希不由地笑起来:“清醒过来了吗?”

拉斐尔慢吞吞道:“清醒了……刚才我好像不小心抽了你一巴掌,但你活该,我不会道歉的。”

换谁被强逼着去当修士都不会开心,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路德维希的目的:路德维希想发起大远征,他的毕生理想就是彻底消灭自由联邦,统一整个银河,而这势必也要得到圣廷的支持。

现在的圣廷早就不是《圣经》教义描绘中那样神圣庄严的场合,路德维希当初能用强硬的手段当上第一执政官,下次未尝不能开着他的“奥古斯都”砸开梵蒂冈的大门,逼枢机会的那群老头子选他弟弟成为下一任教宗。

毕竟现在很多红衣主教的竞选演讲稿的标题是《我的叔叔是教皇》、《我的爸爸是元帅》等等,那拉斐尔凭什么不能混个红衣主教当当?竞选演讲稿就叫《我的哥哥是“皇帝”》。

路德维希轻笑着摇头:“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头还疼不疼?以后少喝点酒,我要不来接你,你是不是又去睡大街?”

但让拉斐尔去做修士这事他却怎么也不松口,这也是他最为狡猾的地方,原则上的问题寸步不让,但细节却又处处关照,甚至低声下气,反倒显得对方在无理取闹。

把拉斐尔头发上的泡沫都冲干净后,路德维希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个小瓷瓶:“这是我上次从米兰带回来的,里面是从一种罕见的蔷薇里提取的发油,要不要试试看?”

拉斐尔打哈欠:“随便你,你快点,我要困死了。”

得到默许后,路德维希将发油倒在手心,捂热后慢慢地抹在发梢,发油的香气让整个浴室都变得,拉斐尔舒服地闭上眼,昏昏欲睡。

“呵呵,不知不觉,拉斐尔的头发都长这么长了,我记得小时候让你剪头发,你死活都不肯剪。我把你带出去玩时,我同学都以为你是我妹妹呢。”

拉斐尔小时候也是路德维希给他洗头,他那时留的发型是可爱的妹妹头,搭配他清秀的脸蛋,看起来真的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可爱。

想起往事,路德维希惋惜似的叹息道:“有时我宁愿你真的是个妹妹。”

拉斐尔对这话没有什么反应,他坐在盛满水的浴缸里,暗青色的血管在纸一样苍白的皮肤下缓缓跳动,长发湿漉漉地裹在他赤|裸的身体上,倒真像个病重得奄奄一息的女孩。

他眼睑合着,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却没有睁开眼。

他其实不太愿意去回想小时候的事,很早之前他就发现他的认知和旁人是不同的,他不能分辨出他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他的生身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过世了,从来没见过面的父亲也不要他,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这确实是天大的不幸。

但他身边几乎所有人都说他是很幸福的,身为孤儿却能被公爵这样的望族收养,他甚至是长到七岁才知道自己不是公爵的亲儿子,虽说玛蒂尔达总喜欢和他怪里怪气地说话,但在物质上也从来没苛待过他。

可他还是感到很惶恐,他想不明白公爵和哥哥为什么要对他好,如果说血缘会天生让两个人之间产生爱的情感,那这种说法在他身上是明显不成立的。他总觉得这样的幸福是要付出代价的,后面发生的事情也完全印证了他的恐慌不是没有来由的。

总之,这种矛盾的认知让他无所适从,因为心智和意志过早地成熟,他内心总是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

他那郁郁不振的感伤情绪让学校的同学都纷纷远离他,背后都说他眼高于顶,看不上家世比他差的人,老师也经常找他谈话:拉斐尔好像很少和同学参加集体活动,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哦,不要太高高在上。

他躲开老师的眼神,糊里糊涂地敷衍过去,但依旧我行我素。

回到家后,他又像个幽灵一样在这座宅院阴魂不散地游荡,玛蒂尔达见到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我是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穿?你甩脸色给谁看?小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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