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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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北关顷刻后背冷汗如瀑下。

“姬绍!”赵北关急道,“这是怎么……”话未说完,他继而想起谁才是今日这场喜宴的新郎官,脸色急变,酒杯向那佃农溅酒掷去,手指如电向心口袭去,“你是谁?是你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

那酒杯酒水尚未全洒出,被佃农稳稳接住。

佃农在腰间摸了片刻,几枚闪着黄铜光泽的铜钱没开刃的重刀似的重重飞打在赵北关胸口。佃农骂道:“老子救了你一命,你还要拷打起我来了?看清这六枚卜钱,常萝卜出品,童叟无欺……老子才是正品!”

赵北关险险才接齐这六枚铜钱,定眼一瞧,外圆内方,齐齐整整。

官家铜钱正面是“元贞通宝”四字,他们老师发的铜钱却是“法子监西监”六字。

翻面过去,上面有一“坤”字,下面有一“乙”字。

赵北关对这六枚铜钱太过熟悉,轻重差个一厘半分他都能掂出个明明白白。

佃农说得不错,这六枚铜钱,正是常老师给他们上卜算课时,发给他们用来摇卦的铜钱。

赵北关正要把卜钱还给姬绍,脑袋忽然又是一阵绞痛,卜钱铛铛啷啷都掉在地上。姬绍骂道:“妈的你给我扔地上干什么?”

姬绍把卜钱都拾起来,一抬头却见赵北关呆呆愣愣的,被人招了魂似的,动也不动地眼珠子对着他看。心下一惊,正要去推搡赵北关,赵北关忽然又回了神,扶住额头道:“不对,这里不对……”

没等姬绍道“凡是个眼瞎的都能看出来不对”,赵北关道:“姬绍,快走,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们快走!”

赵北关抓住姬绍的胳膊,可二人还未来得及向后面庭院的前门退一步。

满堂模糊的、流动的宾客面目齐刷刷地向他们转了过来。

若这里有一百人,那便有九十八张人皮颜色的面目。还有两张保留着眼睛的颜色,嘴巴的颜色,眼睛的颜色是喜乐的,嘴巴的颜色也是喜乐的,如同三轮流动的月亮。

王福王禄保持着这样大笑的神情,血却碎坛子里的酒水般从七窍中涌出来。

赵北关大惊失色道:“那兄弟两人还活着!”

在他说话的同时,从喜堂之上传来笑声,那笑声渐近:“怎么,今日我成亲的大好日子,刚拜完堂,就听新娘子说有朋友不给面子要先走?”

那人的笑声更近,走到二人面前。

那笑声也与姬绍的笑声别无二致。

穿着大红吉服的新郎官停在佃农身前。

二人个头齐平,身量也一样。

一样浓黑的眉,极黑的眼珠,甚至此时此刻面上一样的冷笑。

赵北关本以为会看到一张和宾客们一样的形容模糊的脸,可这张脸清晰得与他的脸,与扮成佃农的姬绍的脸,没有任何分别。

后背的衣裳几近被冷汗浸透。

看见佃农的那一刻,新郎官面上闪过一丝疑虑和痛苦。

“我今日成亲,你不在宾客名单里。”新郎官面上隐约的痛苦已经表露在了神情上,“你……很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佃农一声低骂,反手抓住赵北关先前抓他的胳膊,向外一拖:“这叫失踪案?欺上瞒下,王福王禄那狗娘养的兄弟俩……不管他们死活了,老赵,走!”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没有拖动赵北关。

佃农道:“赵北关,你也中邪了??”

赵北关用一种谨慎而冷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同时拉开了和他们两个人的距离……佃农心里骂:若那个大红赝品也算人的话。

赵北关问新郎官:“名。”

没有前言没有后语,单一字成问。

可对他们监生来说这个问句练习已太熟悉了。

新郎官道:“单字绍。”

“姓。”

“姬。”新郎官面色却更痛苦,好像快要和王福王禄一样七窍流血了,“姬……姬绍,我叫姬绍……”

他抓住自己的头发,看向赵北关,目色茫然:“对不对?我叫姬绍?我是姬绍?我在法子监西监,和你是同一年的监生,我爹是姬有才,我娘死了,我爹续了个后娘……”

他摸摸索索地从大红吉服中摸出一封信,抖着手展开塞给赵北关。

“你看,这是我爹给我寄的信,今日才收到,你从前看过我爹的字的,你替我看看,这是不是我爹写的字,是不是我爹给我的信……”

赵北关犹豫了片刻,从他手中接过信来。

佃农正骂到一半:“放屁你哪来的爹?你爹是你爹,我爹是我爹,我爹给你寄……”

姬有才的字有特点,信也有特点。姬绍他爹是个做生意的,早年便大字不识几个,这些年好歹学问精进了些,才勉强自己写得出一封信来,因而十分爱给姬绍写信显摆。

然而他一个是字写得丑,一个字一个字写得又圆又大像王八,另一个是他记账记得多,因而一二三四五和个十百千万使得最顺手,信里不须三行便要说说他在几日买了几个东西花了几两银子和在几日卖了几样货品赚了几两银子。

“……你这信哪儿来的,”佃农变了脸色,“我爹给你寄信干什么??”

新郎官痛苦道:“是我哥寄来的……”

佃农更怒,也顾不得此刻他分明是认为这新郎官是赝品,赝品当然说假话。佃农道:“荒唐!你哪儿来的哥,你后娘只有……”

喜堂之上的喜婆却在此时尖声叫道:

“礼——成——!”

那音调既高亢且粗哑,庭院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听得到,可却看不见那喜婆的身影。

大红的喜堂之上,只有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还静静地立在那里。

等她的新郎官。

“新郎官——新娘子——送——入——洞——房!”

喜婆的叫声在庭院中荡起回音。但这回音却越来越响。

第三遍回音,赵北关终于发现这不是回音,庭院中近百张齐刷刷转向他们的面目微弱地流动着,鸟儿学舌一样,仿照喜婆腔调的粗哑的、婉转的、不男不女的声音从宾客们用一种古怪的音调夹高的嗓子中响起。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喜婆的最后一句话:

“新郎官——新娘子——送——入——洞——房!”

赵北关惊恐地看见新郎官的面目在这呼唤中也发生了变化,如同王福王禄那般水波般波动。但不过片刻,新郎官的面目又清晰了下来,七窍也没有流下血来。

新郎官喃喃道:“他们叫我了……他们叫我到时辰过去了。”

“不!我不过去!”新郎官的面目上却蓦然现出巨大的痛苦,他脸面越发白,眼珠越发黑,赵北关竟无端由地觉得此人不像邪祟,更像死人。

“我不过去!老赵,赵北关……赵北关!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苍白的手抓住赵北关黑色的绢布衣袖。“赵北关,赵北关……赵北关,救救我!!”

这张姬绍的脸,这张和他同年进法子监的好友之一的脸。赵北关悚然,又发起抖来。

“赵北关,救我!救我啊!!!”新郎官嘶吼。

“新郎官——新娘子——送——入——洞——房!”众口一言,却齐得从一张嘴巴里说出似的。堂院连枝叶繁茂的枝梢都在震颤,扑簌簌飞起几只栖鸟。

佃农已一把钳住赵北关的肩膀吼道:“你他妈的蠢驴脑袋,老子不是真姬绍谁是真姬绍?!再听给你耳朵挖了,快跟我一块儿跑啊!!!”

赵北关没说话,突然从他手里抢抢过那六枚铜钱,合在手心一摇一洒,叮叮铛铛掉在地上。

佃农没来得及看见这六枚铜钱摇出一个什么卦,便只见赵北关佝偻的后背更剧烈地颤抖起来,挣开了他的手,也挣开了另一个姬绍的手。

在让人气血混乱的呐喊声中,赵北关双耳已流出鲜血。

呛啷一声,近有王福这种矮个子一人高的横刀出鞘。赵北关道:“我谁也救不了。生死有命,各安在天。”

佃农冷笑道:“既然谁都信不过谁,那就各跑各的吧!你不是口口声声声称你是姬绍么?姬绍是法子监的监生,总不至于连间鬼房子都跑不出去,还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着别人救他出去!”

那掉在地上的六枚铜钱他本要再拾起来,看见已被压在这群影子人脚底,骂了两句,嫌太晦气。

他反复行退几步,一张八卦阴阳图自他脚下起势。

他步至阳局,起巽卦。猛烈的罡风顷刻间将他吞没。

常萝卜教的八卦图,使来使去,他果然还是觉得巽卦最得心应手,虽然没有乾卦坤卦那么声势浩大,也没有离卦震卦能唬人,但要论跑路,巽卦第二,没有第一。

比如从金阊府到这白浦县,一百五十余里路程,骑快马赶来也要大半个日头。

一个巽卦,不过几刻钟功夫。

但佃农不过刚起巽卦,便见那与他同一张脸的新郎官起了个与他一样的巽卦,只是起在阴局。

佃农骂道:“这你也都会?常萝卜给你开小灶了?”他小声又自言自语骂道,“不该啊,常萝卜不是说法子监的才会阴阳八卦局么?他奶奶的,不会白浦县人口失踪是假的,常萝卜给我俩设套春考实战考试才是真的吧?”

他想从新郎官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找出一丝同门假扮的端倪。

“你认识我不?”他搭话道,“咱俩以前有没有一起上过课?”

他朝新郎官脚下的阴位努努嘴:“师哥……师姐,要是跑路的话,我觉得还是阳风快,不是有个成语,叫阴风阵阵……对吧?咱用阴风乘凉可以,跑可跑不快,你说是不是?”

新郎官只是冷笑,转瞬缠他而上。

“跑路不行,把你留在这里足够了。”

“常萝卜这老贼!”佃农道:“果然是找了个由头给老子突击考试的!”

这位师哥,也可能是师姐的实力如何,他还没摸出来。但不是他自大,虽然他入门不久,但那些得甲生的师哥师姐能打的里面都没几个比他能打的,更别提那些天天做人情世故,就会摆摊算卦的了。

他起巽卦,对手也起巽卦,他们二人一阴一阳,怕是要先痴缠上个把个时辰。

他好速战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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