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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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弦听到这桩消息的时候,正守着归浦在竹棚里头吃云吞,归浦饮噉兼人,吃了两碗尤嫌不够,意欲再续,黎弦却是被漫街的绯闻惊得魂飞魄散,夺过她的碗便要向东家递钱。

归浦尚未尽兴,自然不依。

黎弦知她脾气轴,好言相劝:“时辰不算早,这厢还有主子交代的事等着我们呢……”

归浦蹙眉,甚为不解道:“报晓鼓仍敲着,恐怕那位娘子还在酣梦,哪里就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了?”

黎弦焦心不已,冷下眉目,佯怒道:“是呐,即便当真有十万火急的军情,也抵不过你这两口云吞的,你自留在此处,日日吃夜夜啖,我回益州复命去了。”

说罢,抱着剑疾步离去,独留给归浦一个清癯的背影,拂晓微光中,莫名显出几分萧瑟的意味。

纵使归浦方头不劣,也不敢教阿姊悒悒,只得舍下碗著,臊眉耷眼地闷声缀行。

黎弦到底是怜惜幺妹,另买了份鹅肝毕罗讨她欢心,见少女鼓着桃腮,吃得快意,摩挲她发髻,交代她:“阿姊此番,是不得不回益州一趟,你独身在此,务必事事当心,护好宋娘子。”

“不得不回?缘何?”

黎弦太息一声,“婚嫁事宜,非同小可,我必须亲自向少主禀明。”

归浦年岁小,本就懵懂,直愣愣道:“少主要我们看牢宋娘子,是因她知晓太多内情,且与少主有怨,为防她泄密尔。仇人的婚事,与少主何干?”

黎弦眉心突突地跳,“既是仇人,为何要保她性命无虞?”

归浦想当然道:“为了日后亲手报怨雪耻。”

黎弦发笑,搪塞道:“小幺说的极是,竟是如此,那更不该教两方敌家联手呐。”

归浦思及萧传的身份,深以为然,肃色以待,遂叮嘱阿姊早去早回。

黎弦到达益州时,六月已过大半。

此前萧偃同诸梁里应外合,架空了潘镇剑南的诸家,一举拿下巴蜀版图,尔后沿路北上,意欲再接再厉,打通陇右。

贺氏作为陇右望族,据凉州卫,把控河西,又是萧偃母族,是逐鹿时重中之重的一环。

黎弦原以为如此紧要的关头,依照殿下勤敏的秉性,必定要夜以继日,练兵秣马。

不想她持着符节疾驰入营,只瞧见一干宴饮的将士,金浆玉醴,香飘十里,她被漫空的酒气熏得拧眉,捉住席间熏熏然的参将,问:“殿下呢?”

参将双目迷瞪,依稀记得她是管辖暗卫的副手,怠慢不得,大着舌头作揖答话:“回副统,殿下浅酌后就退席了,大抵是…不胜酒力。”

黎弦觉得古怪,又道:“战事未休,军中为何大肆筳宴?”

“今日…是殿下诞辰。”

黎弦愣了愣,松开挈领的双手,风风火火向中军大帐行去。

那位参将原是军卫,近日因立功,将将简拔上位,故尔对萧偃的近况不甚了解——他是一贯的千杯难醉,今夜早早离席,实则是因为头疾。

不知是宋迢迢那剂麻沸散用量过重,抑或是其他缘故。这数月来,萧偃头风频发,幸而有禾连施针配药,常日尚能压制得住。

酒气升散,助长风邪,好在萧偃并非贪杯之人,为与将士同乐,方才饮了两盏,禾连本说无碍,不想他甫一放杯,便突地发作起来。

恰逢禾连外出采药,萧偃不允婢女随侍,军营内更少有女眷,只得是惊寒一应承担起照看他的职责,刘济略通药理,从旁协理。

黎弦撩帘入内时,便看见惊寒手忙脚乱地劝说萧偃饮葛花汤,刘济一身靛青襕衫,伏在案几上斟酌药量。

萧偃不单头疼,意识也逐渐迷蒙,非要抛下金冠,用一支拙劣的玉簪子挽发,惊寒面露难色,却不好悖逆上意,顺势依从。

挽过发,他踉踉跄跄扶起身,略过俯首的黎弦,径直朝外走,她微愣,得惊寒授意,起身一同出帐。

少年岁辰将满,按虚岁来算是十七的儿郎,肩阔腿长,劲腰紧束,已然有青年的风姿。

然他的发髻半散,如墨长发中锢一支缺角的玉簪,配上他靡丽的容颜,说不出的违和与怪诞。

仲夏夜,热意如流火从四面拥来,寻常人略略动作便要淌汗,偏萧偃一派冷清,眸光淡淡追随着天边的明月,忽然道:“备马。”

惊寒一面擦汗,一面问:“殿下要马作甚?”

少年面色无波,也不知究竟是醉意还是真心,促使他说出愈发惊骇的话:“射月。”

四下皆惊,齐齐转头望月,廿日的月亮单薄如弦,月光被叆叇的云雾冲淡,照得营地一片昏昏,反倒是远处的庭燎高涨,明亮炫目。

惊寒瞠目结舌,讷讷半晌,忽发觉萧偃策马向东奔去,立时头晕脑胀。

黎弦目视他鞭策的方向,隐隐有了猜测,拦住惊寒,孤身打马追随。

萧偃的骑术,黎弦自是拍马难及,不过她并不惊慌,在他身后扬声呼唤:“殿下欲揽月,殊不知,稍有不慎,明月便要落入他人怀中。”

这话扑朔迷离,惊寒愕然,萧偃却是即刻勒马回头,黝黑的狐狸眼一片清明,哪里还有丝毫醉态。

他启唇:“何出此言?”

黎弦翻身下马,恭谨道:“禀殿下,扬州城上下皆言,宋娘子与吴王佳期将至。”

少年腰身笔挺,静坐在马背上,玉面一半笼在暗淡月华下,一半爬满阴翳,他的声线喑哑:“哪个宋娘子?”

黎弦头颅埋得愈低,硬着头皮回话:“自然是,扬州城粮商宋府的小娘子,宋迢迢,宋月娘。”

少年静默良久,乌玉般的瞳仁微微挛缩,诡异又扭曲,偏他的神态平静,两厢矛盾,更显得骇人。

“整军,下扬州。”粗粝的嗓音,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刮擦喉管的血肉吐出来的。

黎弦突感到热势陡然消退,遍体生寒。

*

圣人并未立后,萧传的母妃是在潜邸时便服侍他的旧人,入宫后册为贵妃,位同副后。

崔贵妃出自清河崔氏,族中有许多兄弟子侄在朝为官,三司内亦有人手,稍稍动作,便将杜家父子从刑部的诏狱捞出来,调到了京兆尹的班房。

尽管仍在狱中,但班房比之诏狱,可谓是天差地别,一则不用频繁受审,二则家人亦可入内探望,刑讯时落下的伤病才能得到医治。

宛嫔虽得宠,终究是根基浅薄,又没有外戚襄助,势单力薄,比不得崔氏。

况且圣人之所以会遂她所愿,也是因着杜令仪过于迂直,不如何家懂得曲意逢迎,这才借机敲打一二。

现下变生不测,千钧一发之际,他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

至于究竟是何不测,宋迢迢所在的扬州城已经传开,前朝的显章太子死而复生,扯着拨乱反正的旗帜自益州起事。据说叛军的军队悄无声息占领剑南道,不日便要举旗攻进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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