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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晚上八点半，两人又在上乌巷附近的超市里相遇了。
许雾站在超市外面，透过玻璃看见里面的闻月。她扎着马尾，露出白净的侧脸和脖颈，一脸专注地凑在货架前，一旁的购物篮里有很多东西。
货架上的苏打水只剩四瓶，她一股脑把所有的苏打水都扔进了篮子里。
许雾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进去以后径直走向饮料区，人不见了。他绕着货架转，最后在生活用品区看到了她。
纸巾放在货架的顶层，闻月踮了两次脚都没够着，不禁皱起眉，又试了两次，郁闷地低下了头。
许雾握拳掩笑，束手无策，还真不像是闻月的风格。
她想找售货员帮忙拿一下，往门的方向探了一眼，货车停在超市门口，员工都去门口搬东西了。闻月又看向收银台，收银小哥面前排了五六个人等着结账，她想着等他结完账再找他帮忙好了。
满满一篮子的东西放在脚边，闻月拿出手机发消息。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盯着自己，余光轻轻扫过货架上的保温杯，她从杯壁上看到了顾枝蔚。小姑娘畏畏缩缩地藏在货架后面，就探出个头来。
闻月假装没看到，继续发消息，一分钟后，小姑娘还在，她拎起购物篮准备离开。
“纸不买了？”许雾从右边走过来问。
闻月瞥了他一眼。
许雾抬手，轻而易举地够到了她想买的卷纸。他弯腰从她的购物篮里拿了一瓶苏打水出来，然后把卷纸放到她的购物篮里。
闻月想把苏打水抢回来，许雾握着瓶颈的手略微用力，闻月瞪了他一眼说：“想喝不会自己去拿吗？”
许雾指了指她的购物篮，说：“你把剩下的四瓶都拿走了。”
“那你等售货员补货。”闻月加重了力道，许雾跟着用劲。
“四瓶你能喝完吗？”
“能！”
许雾也察觉到了货架后的小姑娘，他斜着往前迈了一步，挡住闻月问：“看在我帮你拿了纸的分儿上，分我一瓶也不行吗？”
“一码归一码，你帮我拿纸我谢谢你，但是……”闻月乘其不备，一掌拍在他手背上，声音清脆，她把那瓶苏打水夺回来说，“苏打水是我先拿的。”
许雾的手背上一块红，她真下得去手。
“真不行？”他又问了一遍。
闻月一字一句道：“不行。”
许雾逗她道：“还在因为刚才的事生气？”
“谁生气了？”
“那把是我家里的钥匙。”
杂物间的钥匙，他放在了另一边的兜里。
闻月不理他，许雾看了眼她的购物篮，里面是一些老人习惯用的东西，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你要去看他？”
这家超市离上乌巷有点距离，很少碰到熟面孔，加上这个点人不多，根本不会有人在背后指手画脚，但许雾还是非常保险地用了“他”。
闻月眉间拧成“川”字，问：“这和你有关系吗？”
感应门被设置成敞开的状态，售货员把卸下的货一箱箱往里搬。闻月提着东西去收银台排队结账。轮到她的时候，收银员看了她一眼，问：“有会员卡吗？”
“没有，直接算吧。”
闻月提着一袋子东西走出超市，夜晚微凉的风裹挟着湿热的空气往衣领里钻。她给老向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身后的门“叮”的一声，闻月下意识回头，看到许雾拿着三瓶苏打水朝她走来。
“在等我？”
“谁等你了。”闻月抬脚就走。
“等等。”许雾叫住她。
闻月一句“什么事”还没问出口，许雾的手已经伸进她的购物袋里了。
“喂！”
许雾不理会，从里面挑出一瓶苏打水，接着把自己手里的三瓶扔了进去。
袋子瞬间沉了。
搞什么鬼啊？
那次阴错阳差的连线之后，许雾再也没有从《塔的电台》听到过她的声音。他一直记得她说的，四是她的幸运数字。
“四不吉利。”他站在昏暗的树下认真地说。
闻月本来都打算走了，听到这句话又转回来。她才注意到许雾今天穿了一件纯黑的T恤，他们正好一黑一白。
超市里明晃晃的光泻出来，莫名有些刺眼。女孩的笑里带着说不出的感觉，她问：“你也觉得四不吉利？”
许雾沉默片刻才给出自己的回答：“我更喜欢六。”
闻月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好土。”
许雾浅笑，话锋一转问她：“你要去跟她说说话吗？”
顾枝蔚躲在远处，迟迟没有离开，肯定是有话要对闻月说。
闻月摇头道：“不了。”
顾枝蔚是第一个说她好的人，她不忍心害小姑娘挨打。
往常这个点老向肯定在家看新闻了，电话就在客厅里，不可能听不到。闻月有点担心，说：“我先走了。”
“嗯。”
闻月和许雾同方向，但是许雾没走，闻月半道上回了一次头，看到许雾蹲在顾枝蔚面前，两个人在交谈些什么。
她觉得他们之间搞反了，许雾才应该是白色。
“你找那个姐姐有事？”
顾枝蔚点点头。
“你妈妈不是不让你跟她玩吗？”许雾很直白地说。
顾枝蔚第一次见许雾，眼前的大哥哥对她来说陌生又新奇。
“你是谁啊？”小姑娘问。
“她朋友。”
小姑娘眨了眨眼说：“可是闻月姐姐没有朋友。”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小孩子不会掩藏情绪，许雾也不敢同她说太多，怕吓着她，走之前给她支了个招，末了留下一句：“你要是相信我的话，我家就在旧电箱旁边。”
她听妈妈说起过，旧电箱附近新搬来一家人，应该就是这位哥哥了。
许雾不放心，问了句：“你一个人来的？”
顾枝蔚摇摇头说：“这家超市是我舅舅开的。”
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回了超市，许雾喝着苏打水给他妈发了条信息：妈，我晚点回来。
老向住在上乌巷后面那条街道，那条街住户本就少，好几家因为孩子出息了跟着搬走了，还有几家在市中心买了房，这边的旧房子也搁置了，现在就剩老向一家。
闻月到的时候，正好看见漆黑的客厅亮起了灯。她拍了两下铁门，往常老向肯定出来迎接了，今天却没有。
闻月拔了底下的插销，大门整扇被打开了。
她发现，他院子里为了种豇豆搭的棚倒了，细长的竹竿杂乱地倒在地上，花坛里的万年青也不如之前的状态好了。
她越靠近门，心跳越快。
手触到门把手的时候，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几天没见，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闻月问他：“最近怎么没去卖豆浆了，生病了？”
老向咳了两下说：“一点老毛病。”
闻月走到茶几边上坐下，放下东西的时候刻意看了眼座机，屏上显示的是时间，而不是她的未接来电。
听筒被重新搁置过，老向知道她打来过电话。
前阵子她见他身体还硬朗，每次来都在倒腾门口这块菜园子。
两人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院墙边上的橘树结的果子，一年比一年酸。
闻月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一个莴苣姑娘的故事吗？”
“记得，”老向窝在躺椅上，手里抱着一个陶瓷杯，目光涣散地说，“那本日记本找回来了吗？”
“没有。”
老向没什么精力，闻月也就没继续说莴苣姑娘和日记本的事。
“今天路过超市给你买了点东西。”
老向不让闻月给他买东西，说：“我不是说别买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买了。”
“小闻，”只有老向会这样唤她，“以后别来了。”
老人瘫软在躺椅上，有气无力地看着天空说。
闻月拿东西的手一顿，问：“为什么？”
他是个快死的人，闻月还年轻，她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活在不堪的流言中。
闻月每次来都是蹲在老向门口的板凳上写作业，老向在院子里捣鼓花花草草，天气好的时候晒晒豆子，偶尔同闻月聊几句。
她写完作业，从老向那里讨一个地瓜，或者摘几个橘子就回去了。
不过是两个孤寂的灵魂互相做伴，而流言是怎么描述闻月和老向的？伤风败俗，狼狈为奸，暗度陈仓。
明明是老向教她超脱些，怎么到头来反而是他先败下阵来。
“开门开门！人口普查了，登记一下资料。”
一直处在游离状态的老向突然坐起来说：“辛苦小闻了，翻个墙吧。”
花知总是阴魂不散。
“这老头子耳聋了？”花知叉着腰，恨不得当场把老向家的铁门拆了。
岚琴是上乌巷人口普查的工作人员，她是上乌巷的一股清流，向来不参与这些是非争论，就算花知缠着她扯东扯西，她也不会附和半句，全当耳旁风。
“花知，别敲了，屋里亮着灯人肯定在家，估计没听见，再等会儿吧。”
“岚琴，我跟你说啊……”花知挽着岚琴凑到她耳边说，“我刚刚看到闻家女儿拎着一袋东西往这边走。”
她说着，踮脚趴在人家墙上，没个正形地说：“老半天不来开门，说不定现在正找地方藏人呢。”
岚琴把她从墙上拉开说：“那些从你嘴里传出去的事，你都亲眼看见了？”
看没看见重要吗？只要她觉得是黑的，那就是黑的。
花知双手抱胸，趾高气扬地说：“你说一小姑娘天天往孤寡老头家里跑能干什么，关爱空巢老人？这话说出来笑死人，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我信。”
外面的每一句话，屋子里都听得清清楚楚。花知的嘴真够贱的，从大马路骂到别人家门口。闻月头一回想上去撕烂她的嘴。
老向让她翻墙出去，她不想。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怕啥。
铁门被人从里边拉开，老向裹着一件军大衣，距离上次岚琴见他已有一月之久。他看起来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
“方便进去说话吗？”岚琴问。
老向的眼睛一秒都没在花知身上停留，对岚琴说：“方便，进来吧。”
花知以为岚琴开窍了，忙不迭地跟上去，却被岚琴拦住说：“你先回去吧。”
“哎，不是。”
岚琴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这是我的工作，我自己处理。”
花知哪会听，她硬生生地挤了进来，岚琴拿她没办法。
老向故意走得慢，开门进去，花知看清沙发上的人，眼睛瞪得老大，诧异地喊道：“小许？”
许雾点了点头。
岚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老向家里看到许雾。
“你怎么……”花知一时间不知道从何问起。
老向家是几十年前的装修风格，客厅的家具有些老旧。
花知不讲礼貌，围着沙发肆无忌惮地绕了一圈。如果不是岚琴拦着，她会把每个房间的门都打开看一遍。
花知纳闷，她明明看见闻月往老向家的方向走了。
许雾注意到花知的目光，转而对岚琴说：“我参加了一个关爱空巢老人的活动，市里会给发荣誉证书，考大学的时候有用处。”
他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说：“我给向爷爷买了些东西，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用上。”
还真是关爱空巢老人，花知人傻了。倒是岚琴，完全认可许雾的说辞，还说道：“如果你这个活动要开证明，可以来找岚姨。”
“谢谢岚姨。”
一阵风过，牙尖嘴利的花知打了个寒战，她又开始阴阳怪气道：“大晚上的窗户还开那么大，身子骨经得起吹吗？”
说着她走到窗户边，半个脑袋探出去，后面是一条漆黑的弄堂，地上的几片枯叶不停地翻卷，发出摩擦声。
许雾的视线跟着移到窗户那里，老向看了少年一眼。
“花知！”岚琴皱着眉叫了她一声，她才老实。
插曲过后，岚琴人在沙发上和老向对坐着。岚琴问了他一些与人口普查相关的事情，末了说道：“你这个情况，之后可以多申请一项补贴，能申请的时候我通知你。”
“谢谢了！”
岚琴见他寒冬腊月还在破报刊亭旁边卖豆浆，心里过意不去，找过他很多回，想帮帮他，都被拒绝了。
许雾搬到上乌巷有几天了，几乎每天都会听到各种闲言碎语，直到亲眼见到这位老者，才理解人言可畏，老人不像他们描述的那么不堪。许雾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老人虽然年纪大了，家里却异常整洁，盖在腿上的毛毯没有一点异味。
岚琴看天色已晚，便说：“那我就先不打扰了，您多保重。”
“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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